九
听到女儿的动静,秋志娘脱下穿了一半的衣裳,大声说:“要去寻你呢,这么晚才回来,菜都浇完了?”
外边传来低低地一声“嗯”,像是秀云在抽噎地吸了下鼻子。
“没事吧?”娘觉察到女儿情绪不对。
“没……事,娘,”秀云缓缓垂下头,摸到粘在头发上的杂草,赶紧扔在地上,拖起沉重的脚步,从缸里舀水准备洗萝卜。
“先吃饭吧,明儿再干活。”
秀云用僵硬的后背回了一句什么,那声音如此苍老憔悴,似碎了一地。秋志娘狐疑地看着她,月光撕碎了女孩单薄的影子,一缕又一缕,再也难以合拢。
秋志是被咕噜声惊醒的。
他翻下身,闷了好一会儿,才明白声音是从自己肚里传出的。中饭吃了一肚子气,晚饭吃了一肚子空,这会儿饥得难受。秋志揉揉饿瘪的肚子从炕上爬起来。晚饭时,他听见娘说有一道大菜,猪板油炖萝卜。也知道姐回来得晚,妹妹不敢动筷,菜大半剩着呢。
秋志钻进东厨屋,借着月光,寻摸一圈,才从盖着的大锅里找到那盘菜,趴上前一闻,忍不住小声骂道:“呸,啥猪板油,一股子泔水味,陈四这老龟孙多半把涮罐子水全给了。”
他捏起一块萝卜吃着,突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,扭头一看,有人轻手轻脚从堂屋出来,瞧身形是大姐。
秋志的眉毛无意识地挑了一下,泔水萝卜的味也不赖,可这么晚姐干嘛去?
瞧她蹑手蹑脚出门,难不成有相好的?他头皮一紧,不相信亲爱的大姐有什么相好,可她的行踪又让人猜不透。
白天,陈大虎那副难看的嘴脸浮了上来,嘴里的萝卜立刻泛出让人反胃的腥味儿。
秋志也不吃了,手在衣裳上胡乱擦擦,闷闷地跟在她身后。在大门处,衣角让人扯了一下,他差点吓出声,回头一看,月光下,是娘那张显得极白的脸。
娘暗示秋志别出声,原来,她一直没睡熟,挂念这俩孩子呢。娘俩跟出院门,远远看到秀云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向镇子方向走去。
一阵冷飕飕的风吹来,秋志从心底打了一个冷颤。
秀云觉得自己是一片云,飘到哪儿是哪儿。她飘进学校,飘到操场,这儿从没来过,心却天天来。自从见到刘老师,她终于活出点滋味儿——纵然苦盖过甜,可仍有一丝丝甜气儿。
这一年,她不止一次借着赶集的因由在校外转悠,隔一堵墙就是操场。她倚住墙,风吹在脸上,有时吹出热辣辣的泪。有时下雨,水滴冲涮她击打她,也知道下雨会取消体育课,可一样能离他近一点儿。有时,她能听见他吹哨子,听见他和孩子们欢快地打闹……这一切,带给这位苦难的少女灵魂的慰藉和满足。这时,她多想变成任何东西:沙子、哨子、小草,甚至是操场那座二十几米高的水塔,它也能时时看到他咧。
秀云缓缓走在闪着幽灵般银白色光芒的地上,看着操场边大树投下的黑黢黢的阴影,以及天空浮动的那一轮明月。
她来到水塔前,以前闹革命时,有位年轻的美术老师因被搜出收藏的LT画,游了一天街,从水塔上毅然决然跳下来。据说收尸时碎得不成样子。
秀云紧紧抓住铁梯冰冷的扶手,想也没想便向上爬去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