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莫言
父亲说:“你是1944年7月生,带虚岁六十九了。”
“六十九跟七十也差不多了,”他说,“我跟方明德这个王八蛋斗争了一辈子,终于把他斗倒了!”
父亲说:“他也没怎么整你吧?”
他说:“大叔你不知道,1970年8月,二队里让人偷去了两个小推车轱辘,他怀疑是我偷的,就让他的侄子,民兵连长方保山,把我弄到大队部里,吊到梁头上,整整吊了一夜。”父亲说:“那时代,搞阶级斗争,人都变得不像人了。”他说:“他是借机报复我呢!这个王八蛋,知道我有一副象牙棋子儿,非要我卖给他。我说我宁愿扔到河里也不卖给他。我是在河堤上与黄耗子下棋时说这话的。他激将我说武功你是条汉子你就把棋子扔到河里。我用那张塑料布棋盘兜着棋子就撇到河里了,落下了一个蓝象,我捡起来又扔到河里。那副象牙棋子噼里啪啦地落到河水里。在场的人都愣住了。大叔您当时一定也听说了吧?”
父亲点点头说:“听说过,几十年前的事儿。”
“这可是壮举啊!大叔,武功激昂地说,“当时那年头儿,方明德一跺脚,全村都哆嗦,敢跟他叫板的,也就是我了!”
“你那副棋子,要是留到现在,值不少钱了。”我说。
“那是,”他说,“后来,黄耗子他们下河洗澡,扎着猛子摸上了十几个棋子。前些天电视台《鉴宝》栏目的人下来,黄耗子的儿子拿着那些棋子去鉴定,专家说,那是皇宫里的东西,如果一个子儿不缺,能换一辆奔驰!”
“真是可惜"我说,"你为了一口闲气,把一辆奔驰扔到河里。"
“话可不能这么说,"他说,“大弟,人活一辈子,争得就是一口气!"
“你一点儿也不后悔吗?”
“我后悔什么?"他说,“我一点儿也不后悔。我窝囊了一辈子,就这件事儿干的,还带着几分英雄气概。”
“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,”我说,“老方一定给你镇住了。”
“大弟,”他说,“你是写小说的,应该把这件事儿写一写。当时在场的有十几个人,方明德那张大饼子脸,那是白了又黄,黄了又青。他跺着脚说:'武功,算你有种!咱们骑驴看唱本儿–走着瞧!’我说:'走着瞧就走着瞧,老子犯法的事儿不做,你能把我怎么着?’但事实证明,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里,即便你遵纪守法,照样会灾祸临头。”
“算了,”我父亲见他说得激昂,便劝他,“方明德人都死了,你还提这些事儿干什么呢?”
“大叔,”他说,“你不知道他有多狠啊!他让他侄子反绑着我的胳膊把我吊到房梁上–这些强盗,私设公堂,在房梁上安装了一个定滑轮,轻轻一拉,就让我离地三尺。他说,'武功,你小子,终于落到我手里了,说吧,你把车轱辘藏到什么地方啦?"我说,我不服,我冤枉,他说,你是咱们村嘴巴最硬的,不给你点颜色瞧瞧,你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。大叔,你不知道,你们无法想象啊,他让他侄子把我拉上去,一松手,我啪唧跌在地上;再拉上去,又一松手啪唧跌在地上;再拉上去,又一松手,啪唧跌在地上……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屈服,我说,方明德,你不就是为了那副象棋吗?你有种把我弄死,但如果你让我活着,我就跟你没完。后来,他大概也怕弄出人命来,就把我放了。”
回忆悲惨往事,使他脸上表情悲愤交加。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,便递给他一支烟。
他说道:“在遭受那次酷刑之前,我是抽烟的。他们捉我的唯一证据就是在现场发现了一个烟荷包,那个烟荷包确是我的。究竟是谁偷了我的烟荷包陷害我,我当然清楚,我已经让这个人付出了代价!从那之后,我就不抽烟了。”
“老方后来还是有反思的,”父亲说,“改革开放后,让我给你带话,要请你吃饭,你还记得吧?”
“大叔,”武功道,“那是他被上边把支书撤了之后的事。“不是撤,”父亲说,“他是退休。”
“反正是不当官了,武功说,“他要是当官,怎么会向我道歉!”
“武功啊,”父亲笑着说,“你也不是个善主儿,老方这辈子,没少吃你的亏啊!”
“这倒也是,"他笑着说,"这老混蛋最怕的也是我。死了我也没饶他。”